小文whispering:馮唐翻譯泰戈爾的《飛鳥集》,仿佛在文藝圈內(nèi)掀起了軒然大波,連帶著圈外的普通青年們也興致勃勃地看起了熱鬧。小文不才,追尋泰戈爾詩之本意,也試著選譯了七首,并與鄭振鐸版和馮唐版分別作了對比與賞析,歡迎同好們在文末點評。
原詩 -
The song feels the infinite in the air,
the picture in the earth,
the poem in the air and the earth;
For its words have meaning that walks and music that soars.
鄭振鐸 -
歌聲在天空中感到無限,
圖畫在地上感到無限,
詩呢,無論在空中,在地上都是如此。
因為詩的詞句含有能走動的意義與能飛翔的音樂。
馮唐 -
歌無極,
在空氣里。
畫無極,
在大地上。
詩無極,
在空氣和大地。
詩的字句里,
有能流轉(zhuǎn)的意義,
有能翱翔的樂音。
小文 -
歌聲無盡,
在遼闊的天空里。
畫卷無垠,
在廣袤的大地上。
詩歌無限,
樂音翱翔在天空,
意義行走于大地。
【賞析】
這是《飛鳥集》第204首,抒發(fā)了泰戈爾對詩歌的精神偉力的歌頌 - 美好的詩歌,既能像歌聲一樣穿透天空,也能像畫幅一樣席卷大地。三個版本都做到了“信”和“達”,且看看哪首譯作更“雅”一些罷。
原詩 -
The night kisses the fading day whispering to his ear,
"I am death, your mother.
I am to give you fresh birth."
鄭振鐸 -
夜與逝去的日子接吻,
輕輕地在他耳旁說道:
“whispering我是死,是你的母親。
whispering我就要給你以新的生命?!?/p>
馮唐 -
白日將盡,
夜晚呢喃。
“我是死啊,
我是你媽,
我會給你新生噠?!?/p>
小文 -
夜晚輕吻著,
正在逝去的白晝。
同時 -
在他的耳邊低語:
“今天,
我是你的終止。
明天,
我將成為你的母親,
賦予你嶄新的開始?!?/p>
【賞析】
這是一篇充滿了哲學意味的詩。鄭版基本上就是直譯,沒人敢說他翻錯了。馮唐對這篇的翻譯充滿了爭議,不是針對詩意,而是針對其網(wǎng)絡(luò)化(“噠”)和大白話(“你媽”)的表現(xiàn)形式。馮唐太過看重押韻,以至于讓一首嚴肅文雅的詩作流于口語。
但真正的問題其實還是在對詩人原意的把握和理解上。小文認為,“始終”要比“生死”更符合泰戈爾的原意?!叭铡迸c“夜”,不是“生”與“死”,而是“始”與“終”的周而復(fù)始的哲理關(guān)系。泰戈爾真正想表達的是陰陽相生和生命不死的循環(huán)理念。
小文順便再給出一首古漢語形式的譯文,短短十六個字,可能其哲學的力量更加沉重 - 夜語于晝:吾乃爾母,爾從吾終,且自吾始。
原詩 -
The world puts off its mask of vastness to its lover.
It becomes small as one song,
as one kiss of the external.
鄭振鐸 -
世界對著它的愛人,
把它浩瀚的面具揭下了。
它變小了,
小如一首歌,
小如一回永恒的接吻。
馮唐 -
大千世界在情人面前揭開褲襠,
綿長如舌吻,
纖細如詩行。
小文 -
浩瀚的世界啊,
在愛人眼里,
小如一首歌,
柔若一個吻。
【賞析】
這一篇翻譯的關(guān)鍵,其實還是在于對詩人原意的把握。馮唐的“褲襠”之譯當然非常任性,但鄭振鐸就準確找到了泰戈爾的本意了嗎?鄭版幾乎每個字都是直譯,可依然讓人一頭霧水 - 世界有愛人嗎?它為什么揭開面具?為什么揭開面具會變?。?/p>
無論是馮唐版,還是鄭振鐸版,都是把詩句的重心放在了“世界”上。但是,在詩人的心里,真正的主語不是“世界”,而是世界的“愛人”,或者說是愛這個世界的人!如果我們的翻譯是從“愛人”的視角來看世界,那么一切都將會變得那么的合理與美麗:我們熱愛這個世界,世界再大再浩瀚,對我們而言,也不過就是動聽的一首歌,融融的一個吻而已。
讀泰戈爾的詩,必須站在哲學的高度去理解詩人大愛的心。很多人不理解,為什么形容世界變小,要用“歌”和“吻”這種無形的東西。其實,“一念一世界”,泰戈爾以為,我們眼前的世界,不過是心中的感受而已?!癿ask”(面具)的真正意思是“表象”!敬畏世界的人,看不透這層表象,會認為世界是浩瀚的,是威嚴的,是不可抗拒的。但是在熱愛世界的人看來,浩瀚的表象并不存在 - 世界就是愛的感受,是“歌”的動人,也是“吻”的熱烈。
原詩 -
He who wants to do good knocks at the gate;
he who loves finds the gate open.
鄭振鐸 -
那想做好人的,
在門外敲著門,
那愛人的,
看見門敞開著。
馮唐 -
想做善事的人,
敲了敲門。
愛滿心房的人,
自己敞開著門。
小文 -
善,
須跨過門禁;
愛,
可直抵人心。
【賞析】
此詩(《飛鳥集》第83首)必須意譯,否則就失去了泰戈爾詩意的神韻。泰戈爾此詩,想表達的是“do good”(行善)與“l(fā)ove”(施愛)的本質(zhì)區(qū)別。
本詩的核心關(guān)鍵詞是“gate”(門)!要譯好此作,必須搞清楚的是,這到底是什么門?誰的門?
鄭版的直譯之所以讓讀者摸不著頭腦,在于兩點,一是“do good(做好事)”的含義很模糊,二是完全沒有解釋清楚這個“gate”(門)。馮唐的改進之處是點出了"do good"指“行善”,內(nèi)涵立即清晰了。但馮唐譯作的后兩句,則完全搞錯了主語 - “gate”不是施愛者的門,而是被愛者的門。估計馮唐和鄭振鐸一樣,也沒有弄清楚這到底是什么“門”。
泰戈爾為什么在這里用“gate”,而不是“door”?與door相比,gate的“界限”之意更加明顯,更加具有“守護”、“分界”的含義,并不強調(diào)一定要是具象化的固體且完整的門,如木門、鐵門。所以,我們更加明確,在詩里,這個門就是人們看守自己最牢的心防、心門。
泰戈爾想說的是,對于行善者,他必須與受善者溝通,敲響并跨過接受恩惠的人的心門。而對于心中真正有大愛的人,他與所有人的心都可以直接連通,被愛的人的心門對他是完全敞開的。因為,愛不是施舍,愛的雙方是平等的。
原詩 -
Men are cruel, but Man is kind.
鄭振鐸 -
獨夫們是兇暴的,
但人民是善良的。
馮唐 -
庸眾是殘酷的,
每個人是善良的。
小文 -
每個人都是這么良善,
為什么,
一旦成群,
就變得如此酷殘?
【賞析】
泰戈爾與其說是一個大詩人,不如說是一個哲人與思想家。比如這篇《飛鳥集》第219首,就包含了詩人深邃的思想,洞見了詩作之后發(fā)生的幾個人類丑惡大事件的人性根由,如納粹德國、軍國日本、文革中國等。
可惜鄭振鐸版徹底譯錯了。
英文原文“Men are cruel, but Man is kind”。“Men”翻譯成“獨夫們”,“獨夫”與“們”本來就互相矛盾。但更大的錯誤在于把單數(shù)的“Man”翻譯成復(fù)數(shù)的“人民”,完全是把泰戈爾的原意理解錯誤了。泰戈爾真正想表達的是:人性本善,但一旦集結(jié)在一起成為“群眾”,卻很容易被利用和驅(qū)動去做一些非常殘忍和暴酷之事。
相比之下,馮唐版在理解上是準確的,但過于平實,不像首詩,不容易被讀者理解,力量也不如用質(zhì)問句式強大。
原詩 -
The burning log bursts in flame and cries,
"This is my flower,
my death."
鄭振鐸 -
燃燒著的木塊,
熊熊地生出火光,
叫到,-
“這是我的花朵,
我的死亡”
小文 -
燃燒著的木塊,
迸放著熊熊火光。
它哭喊著 -
“最美麗的花朵,
只在我生命的盡頭盛放!”
【賞析】
最后兩首找不到馮唐版的,我們就直接對比鄭版吧。這首詩(《飛鳥集》第200首),鄭振鐸還是譯得太直,對泰戈爾內(nèi)心里生命、美麗、死亡與終結(jié)的關(guān)系表達不夠。
原詩 -
I shall die and die again to know that life is inexhaustible.
鄭振鐸 -
我將死了又死,
以明白生是無窮無竭的。
小文 -
我欲千百次的輪回,
只為了 -
無盡生命的尋追。
【賞析】
泰戈爾在這首詩(《飛鳥集》第281首)里再次表達了他對生死循環(huán)的看法。在泰戈爾的思想體系里,生命是無盡的,死亡不是生命的結(jié)束,而是生命的開始。這其實也正是來自印度的佛教的“輪回”的概念。所以,鄭版的直譯“死了又死”,既笨拙又缺乏詩意,根源還是在于對泰戈爾思想的理解不深刻?。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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